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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夏至.暖霧.破陣子(下)3000字作文

Chapter.4 夏至.暖霧.破陣子(下)3000字作文

高三的日子很寂寞,每天都是做不完的試卷。身邊只有傅小司一個人,回首高一的歲月就會變得有點兒哽咽。

Chapter.4    夏至.暖霧.破陣子(下)3000字

七七因爲家裏的關係而且美術加試又好,已保送上海美術學院了,所以她不常來上課,有空就會待在家裏畫畫,並且給她寫信。

陸之昂在理科班,他和遇見一起留在了三班,而立夏和小司選了文科在七班上課。

小司因爲學習的壓力而沒有繼續爲雜誌畫畫,立夏也沒有對他說起這個事情。只能在很多個晚上着以前祭司的畫而感傷,那些雜誌帶着陳舊的氣味一本一本地堆在她的面前,像極了自己同樣陳舊的過去。

有時候上課立夏會突然產生錯覺,似乎旁邊就坐着遇見,她安靜地趴在桌子上睡覺,陽光灑在她的頭髮上,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夢中似乎也很倔犟。而身後就是傅小司和陸之昂,小司在桌子上畫着花紋,而陸之昂則在旁邊睡覺。自己一回過頭去就可以看到那兩張看了無數次的英氣逼人的臉。

可是再眨一下眼睛,一切都回到現實。小司在教室的另外一邊,很多時候當立夏穿越過各種各樣的面孔朝他望過去的時候都可以看見他很嚴肅地望着黑板,然後飛快地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有時候看着他的側臉會有些傷心,立夏自己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可能是因爲知道這樣的日子太過短暫,馬上就要畢業吧。

有時候也會聽到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鋼琴聲,不知道是不是陸之昂在彈奏呢。

畢業會是什麼樣子呢?立夏也不敢想象。以前聽很多人說過,畢業就是一窗玻璃,我們要撞碎它,然後擦着鋒利的碎片走過去,血肉模糊之後開始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傅小司有時候也會想,時光怎麼會突然加快了速度,似乎前一瞬間一切都還停留在1996年的那個炎熱的夏天,而再過一個瞬間,已是1997年的年末。

十二月,淺川已下過好多場大雪,聖誕節的氣氛越來越濃重,街道上可以看見商店裏掛出的各種禮物、各種聖誕樹和各種漂亮的小天使。

街上有很多打扮漂亮的女生挽着自己身邊的帥氣男友,臉上是幸福的表情。燈光很亮,整個城市像是一天一天地變成一座遊樂場。兜售不完的糖果,free的門票,摩天輪轉動不停。

閉着眼睛也可以聽到1998年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過來的聲音。

很多時候傅小司獨自穿越教學樓和操場之間的那條林蔭道都會恍惚地想起很多高一的事情,而高二,似乎整個就是被跳空掉的。似乎生命裏憑空地少掉了1997年。而1997年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呢,以至於自己一直到現在都還耿耿於懷?

其實是清楚的。記得比都清楚。只是刻意地不要去想起。

1997年發生了什麼呢?

1997年香港迴歸,整個中國熱鬧了差不多一個星期,那面有着紫荊花的旗幟印在了幾乎每一箇中國人的心裏。

但是1997年也有亞洲金融風暴,天空似乎並不是完全那麼燦爛。

1997年還有中國的海軍軍艦首次航行訪問全球。

而凡此種種,對於傅小司或者立夏來說都不具有太大的意義。就像是懸浮在頭頂幾千億萬光年外的星體,無論它們多麼的龐大或者耀眼,傳遞到他們身上的,都只有稀薄而微弱的星光。感受不到它們的氣息,旋轉,質量,甚至在它們死亡、爆炸幾百年後,我們都依然可以看見它們的光芒。連死亡對他們來說,都不具有意義。

那麼,具有意義的是什麼呢?

是文理分科之後,陸之昂和傅小司不再同時出入於一個教室。

是遇見對立夏說:“立夏,我不想再考大學了。我走了,但是我會永遠想念你。”

1997年學校新建的文科樓投入使用,於是從那個時候起理科生和文科生開始在兩棟不同的大樓裏上課,中間隔了一個空曠的操場。

現在,傅小司已習慣了每天早上和陸之昂一起把自行車停到車棚之後揮手說再見,然後各自走向不同的教室。

窗外是熟悉的香樟,還有不熟悉的新的紅色跑道和白色的線。

日光打到操場上變得更加的空曠而無力。

連飛鳥飛越的聲響,都彷彿激盪起回聲。

而1997年改變的還有什麼呢?是太多還是太少?傅小司想不明白,也就不太願意費心思去思考了。很多時候其實已沒有什麼時間去思考其他的東西,在高三這種水深火熱的世界裏,學習就是一切。

每天陸之昂和傅小司還是會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很多時候陸之昂下課都會比傅小司早,因爲七班的老師出了名的會拖堂,而且文科的考試比理科頻繁,淺川一中的文科在全省都是很有名的。很多時候陸之昂放了學就會揹着書包穿越過操場,從理科樓走到文科樓,然後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他放學一起回家。

有時候立夏朝窗外望出去的時候就會看見陸之昂戴着耳機安靜地坐在走廊上的樣子,陽光緩慢地在他的身上繞着光圈,偶爾可以聽到鴿子起飛的聲音。在陸之昂擡頭的時候也會對着走神的立夏笑一下,然後調皮地做一個“專心上課”的像是老師教訓人一樣的表情。只有在這種時候立夏纔會覺得陸之昂像是高一的樣子,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可是都知道陸之昂的變化,立夏知道,遇見知道,七七知道,全校的喜歡陸之昂的女生都知道,可是都沒有傅小司感受到的深刻。

而這種變化是溶解在這一整年的時光中的,像是鹽撒進水裏,逐漸溶解最後看不出一點兒痕跡。

在上學的路上,在陸之昂安靜地坐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待他放學的時刻裏,在偶爾鋼琴教室裏傳出來的陸之昂的寂寞琴聲裏,在冬天和夏天的長假中,在擡頭和低頭的間隙裏,在一條又一條的手機短信裏,在日落時分回家的寂靜的路上,傅小司一天一天地感受着他的轉變,心裏有一些難過,像是一漾一漾漫出來的潮水。

而陸之昂究竟變成什麼樣子了呢?是安靜麼?還是寂寞呢?講不明白。

立夏很多時候都覺得陸之昂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傅小司,只是比小司看上去平和,可是更加的寂靜。因爲小司是一種帶着銳利棱角的沉默,而陸之昂,日漸變成一個對什麼都格外溫和的人,不像以前愛說話,愛笑,愛對着過往的漂亮女生吹口哨。

他現在每天安靜地騎車,有空的時候會叫着小司立夏一起去圖書館,開始戴着黑色邊框的眼鏡皺着眉頭做題,在圖書館找個陽光充足的角落,然後拿出很厚的參考書開始安靜地在草稿紙上演算。

最誇張的是他還會用數學的理念來與你分析生活中遇到的困擾,活脫脫一副被理科長年迫害的書呆子形象。只有很少的時候,面對像立夏、遇見、七七這樣的很熟悉的人的時候,陸之昂纔會回覆到曾的樣子,會講很多的話,有着生動的表情,偶爾和小司比畫着腳,更多的時候大家看到的都是帶着微笑的一張無比安靜的臉。當看着陸之昂專心在草稿上畫出一個又一個函數圖像時,立夏就會回想起當初那個在小司和自己旁邊肆無忌憚地打瞌睡的陸之昂,想起那個笑容如同春日的朝陽一樣的陸之昂,心裏就會突然地刮過一陣風,把那些曾的往事都從心裏往四下吹散開去。

是高三改變了一切麼?還是我們改變了自己,在高三的這一年?

自從立夏和傅小司離開了三班之後,遇見在班上幾乎就沒有說過話,只是偶爾和陸之昂聊天。遇見在每節課下課後的休息時間裏,都會趴在陽臺上朝着操場那邊的陽臺眺望,有時候會看見立夏常穿的那件紅色的衣服,很紅很紅的紅顏色,在一樓的走道里來來回回,有時候立夏會和傅小司一起出現在陽臺上,雖然因爲隔得太遠,遇見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她還是會很開心地衝着立夏揮舞着手臂,儘管她知道很多時候立夏都沒有看見她。而陸之昂則常站在她身邊安靜地微笑。

在立夏離開之後,應付老師突然提問的差使就交給了陸之昂,而班上發生的很多事情也是陸之昂在幫着遇見處理。有時候遇見會問陸之昂:“你離開了小司覺得寂寞麼?”陸之昂只是笑,然後會不帶任何表情地說:“其實遇見是因爲離開了立夏覺得寂寞,所以希望從我口中聽到類似的字眼吧?遇見就是這麼好強的人,永遠都不會說寂寞啊、孤單啊這樣的話。其實這樣不丟臉啊,你根本沒必要覺得難堪。就像我每天都會對小司哇啦哇啦地抱怨說離開他真是好無聊啊,整個班上都是一羣理科機器。”

遇見白了他一眼,說:“你少來吧,你哪有哇啦哇啦,你現在不是已轉型了嗎,安靜沉默王子型。哇啦哇啦是兩年前的你吧?”

一句話把陸之昂說得灰頭土臉,憋了半天后開始抱怨世界不公平好心沒好報。

小司有這樣的朋友真是很好呢,心裏默默地對他說了聲“謝謝”。

儘管每天晚上遇見依然會和立夏聊天聊到很晚,會告訴她在酒吧發生的很多事情,會告訴她青田每天送她回學校,會告訴她酒吧拿到的錢越來越多,可是卻一直不敢講那個在她心裏已埋藏了一段時間的祕密,甚至連對青田都沒有講過。遇見總是覺得一旦自己講出了口,那麼一切事情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徹底的,永遠的,不能回頭。

很多個晚上遇見都會回想這一年多發生的事情。學校裏只有立夏幾個人讓她覺得還有一點兒存在的意義,而其他,其他的種種事物無論是沉落或者飛昇,都不會讓她多看哪怕一眼。她依然另類地行走在所有淺川一中的女生眼裏,依然穿另類的衣服戴着越來越多的耳環,並且在高二結束的那一天軟硬兼施成功地立夏去打了耳洞,然後買了一副耳釘,一人一個。遇見依然記得立夏打完耳洞驚恐的表情,並且每三秒鐘就會去弄一下耳朵邊上的頭髮,生怕有人會看到。

不過後來立夏比自己都喜歡那枚耳釘。很多次遇見都看到立夏對着鏡子裏的那枚耳釘臭屁得不得了,於是就開始嘲笑她一直嘲笑到她臉紅,說她是沒打過耳洞的良家婦女。可是嘲笑歸嘲笑,心裏卻是滿滿的溫暖。

遇見你總是會笑我,很討厭的。可是我很多時候真的會看着耳洞發呆,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因爲疼痛而流出的眼淚。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在我曾經年輕的歲月裏,我和遇見一起遭遇過一模一樣的疼痛,那麼以後的日子,即使是需要下地獄,我也會不皺眉頭地跟着她一起吧。因爲我一直那麼認爲,只要拉着遇見的手,無論朝着什麼方向奔跑,都像是奔向天堂。這個想法,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改變過。

——2002年·立夏

這一年裏有很多時候遇見沒有回學校,晚上住在青田在外面租的房子裏。遇見明白,青田不會對自己怎麼樣。哪怕是自己睡在他的旁邊,頭枕着他的胳膊,他也不會對自己亂來。遇見聽着青田呼吸的聲音就會覺得世界特別安靜。整個黑暗封閉的空間裏全部都是他呼出來的氣息,然後再被自己吸進去,如此循環往復。

遇見因爲這些溫柔無比的意象而在很多個夜晚想起種種類似“永遠”“幸福”等平日裏永遠不會想起的字眼。

在這一年裏,青田撿了一隻貓回家,取名字叫布萊克。遇見開始慢慢地學會燒菜做飯,有時候也會和青田去菜市場買菜,甚至漸漸地養成和青田一樣的習慣,在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念一段聖經,所以很多時候遇見書包裏都揹着一本厚厚的聖經,在每天放學人去樓空之後唸完一小段再離開教室。

1996年聖誕節的時候青田買了手機送給遇見,他自己也買了一隻一模一樣的手機。遇見上課時常常會收到青田的短信。有時候問問肚子餓不餓,有時候告訴她布萊克頑皮掉進了路邊的水溝現在溼淋淋地跑回家來,有時候就僅僅是一個念頭——“窗戶外面起風了,我突然很想你”。

有時候遇見會想,如果和青田結婚,應該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吧,在一日又一日的平淡裏,卻有着種種微小的溫暖始終如陽光照耀。

可自從那天酒吧的老闆告訴了遇見那個消息之後,遇見就覺得生命似乎開始緩慢地燃燒起來,帶着濃煙甚至焦灼感。

老闆說:“我朋友現在在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做製作人,你有興趣去北京唱歌嗎?”

那天早上遇見終於鼓起勇氣發了條短消息給青田,她說:“我要去北京了,你會陪我一起去麼?”

整個上午,遇見的手機沒有任何的響動。一開始遇見還可以靜下心來想一些別的事情或者睡覺,時間過去得越來越久,遇見開始心神不寧。在操場上做操的時候,去水房打水的時候,站在陽臺上朝着立夏他們的文科樓眺望的時候,她都會不斷地看手機不斷地看手機一直看到自己都錯覺那個黑暗的屏幕永遠都不會再亮起來爲止。

中午回寢室休息的時候,遇見頻繁地看手機還惹得立夏一陣嘲笑,立夏說:“遇見你怎麼突然開始注意起手機來啦以前不是都不管的麼,莫非青田向你求婚啦?”

立夏說這個話的時候並沒想到遇見會發那麼大的脾氣,所以當遇見突然把手機朝牀上一摔的時候立夏有點目瞪口呆,而且遇見用力太大,手機撞到牀靠着的那面牆上,瞬間屏幕就暗淡了下來。

下午上學的時候遇見把手機留在寢室也沒有帶走,立夏提醒她的時候她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壞都壞了,帶着幹嗎?”放學後,立夏借了一輛自行車,出了學校的大門,朝着山坡下騎出去,心裏很多細小的難過的感覺。立夏把遇見的手機放在書包裏,準備帶出去幫她修好,因爲畢竟是自己多話才讓遇見摔了手機。

在手機維修部待了大概一個小時,天色開始漸漸昏暗,那個修手機的男孩子終於露出了笑容,然後遞給立夏,說:“喏,修好了。”

立夏按了電源,然後屏幕亮起來,立夏剛剛要騎上車子回學校,手機就震動起來,立夏不小心按了閱讀,結果出現了青田的短消息:

遇見,我很抱歉還是不跟你一起去北京了,對不起。

回學校的路上,立夏腦子裏一直都是各種各樣的問題,舊的問題還沒消失,新的問題就重新佔據腦海,搞得自己像神經病一樣。

北京?什麼北京?

遇見去北京幹什麼?從來都沒有說起過呀。

是去北京旅行?還是去生活?

要去多久?什麼時間去?

而所有的問題懸浮在黃昏的空氣裏,那些黃昏空氣中特有的膠片電影似的顆粒順着呼吸進入身體,立夏感覺全身長滿毛茸茸的刺,充滿了煩躁和不安的情緒。

把車停在車棚後,立夏在朝理科樓奔跑的時候正好碰見下課的陸之昂,他告訴了立夏下午發生的事情。

起初是一個很小的矛盾,班主任因爲遇見上課睡覺而讓她在教室後面罰站。後來的一切像是受了核輻射一樣產生了奇異的變化,遇見與老師的對話讓所有的學生都目瞪口呆。

“遇見你爲什麼又在睡覺?”

“對不起,有點困了。”

“有點困了?這是什麼話,馬上就要大學聯考了,你考不上大學怎麼辦?”

“能怎麼辦,總有出路吧應該,又不會死人。”

“你什麼態度!那既然不會死人你就不要再來上我的課啊?”

“哦,那也行。我本來就不想上了。”

立夏在聽着陸之昂敘述的時候心跳越來越快,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遇見站在座位上驕傲的樣子,以及她不肯對老師認輸的語氣。立夏心裏很悲傷地想,遇見可能真的是要離開了。

立夏問陸之昂遇見在什麼地方,陸之昂朝教室指了指,說:“應該還沒走吧。”

一直到很久之後,我都可以回憶起那天的天色,氣味,溫度,以及教室窗外鴿子撲扇着翅膀騰空而起的聲音。我看見遇見拿着掃帚彎着腰一個人打掃着空無一人的教室。我看着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和脊背,心裏迴盪起潮水的聲音。後來遇見看到了我,對我笑。可是一直到最後遇見關上教室的門,我都沒有意識到,那是遇見和我在淺川一中相處的最後一天。那天以後,遇見再也沒有來過學校。

把手機還給遇見的那一刻,我恍惚覺得天空一下子就黑暗下來。似乎再也不會亮起了。

——1999年·立夏

遇見走的那天是12月24日,聖誕節前一天,火車站的人很少,傍晚時分,空氣迅速降溫,天空很陰沉,黑壓壓的一片,好像是要下雪的樣子。遇見擡起頭模糊地想,大雪覆蓋下充滿聖誕歡樂的淺川,應該沒辦法看到了吧?

立夏站在面前,一直在忍着不哭,儘管從知道她要離開淺川放棄學業放棄朋友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時,立夏就大哭小哭不斷,可是當分別就在眼前的時候,立夏卻絲毫都不敢發出聲音。因爲在來火車站的路上,遇見就對立夏說:“你一定不能哭,不然我離開時就會很難過,以後的日子就會更加的想念你,和你們。所以,如果你想我難過的話,就盡情地哭泣吧立夏小姐。”

傅小司和陸之昂兩個男生把她的行李扛上火車放到行李架上,把買的水果和零食等放在遇見的臥鋪上,然後叮囑她要怎樣怎樣,遇到什麼情況要怎樣怎樣。陸之昂還好,以前很愛講話,傅小司就不太適應,交代的事情太多,叮囑的事情太多,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以至於講太多的話自己都覺得似乎瞬間變成了媽媽級別的婦女,所以一邊說一邊感覺奇怪,然後越說越臉紅,可是不說又不行,只能硬着頭皮繼續一條一條地交代下去。

遇見看着兩個男生忙忙碌碌心裏格外難過,她想,爲什麼做這些事情的不是青田呢?而此時的青田,又在做什麼呢?是在忙着表演前的調音嗎?還是把牛奶倒在貓盆裏喂布萊克?抑或是站在陽臺上對着沉落的夕陽念着聖經的某一章節耳邊出現天使扇動翅膀的幻聽?

可是還有什麼用呢。這些都已經是沒有必要再想起的事情,多想一遍只會更加的難過。於是遇見搖了搖頭,似乎甩甩腦袋就可以甩掉傷心了。

傅小司和陸之昂要下車的時候,遇見輕輕地拉着傅小司,對他說:“立夏是個好女孩兒,你要照顧她。”

傅小司聽出來遇見話裏隱藏的意思,他沉默地點了點頭,也沒多說什麼,然後就推着陸之昂的背,說着“借過借過”穿越人羣擠下車去。

火車緩緩開動,長長的笛聲在夜晚的空氣裏傳得格外遙遠。

遇見把臉貼在窗戶上,看着立夏傅小司陸之昂三個人的身影越來越模糊。遇見突然覺得這個情景在以前的夢裏出現過,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她可以很清晰地記得夢中有立夏有傅小司有陸之昂,卻不敢肯定是不是有青田。難道很早以前自己就預知了命運的方向嗎?

遇見一直把臉用力地貼在玻璃上,冬天的玻璃帶來刺骨的冰涼,她希望多看他們一眼再看他們一眼,因爲這一次離開,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回來,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也可能有一天自己重新回到這個長滿香樟的城市,他們,早已經散落天涯。

在立夏他們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遠處的時候,她看到立夏突然朝着火車的方向追過來,可是她終究追不上火車的速度,於是她奔跑的樣子很快消失在了窗框邊緣。

立夏傷心欲絕的表情被瞬間放大迅速佔滿了遇見的視界,而表情卻是無聲,只有火車撞擊鐵軌的單調聲響,可是遇見的耳朵裏早已迴繞着立夏那一瞬間的號啕大哭,像是交響樂裏不斷加強的強音,逐漸加強,逐漸加強。

遇見站起來朝廁所走,眼前依然是立夏那張傷心地哭喊的臉。走道上一個小孩在哭鬧着,因爲他媽媽叫他把那個吃完的裝糖果的盒子丟掉,那個小男孩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流,弄花了一整張臉,他一邊哭一邊喊:“媽媽你讓我把它留下來呀,裏面有好多的糖果,那些糖果都很漂亮的,真的,我不騙你啊!你不要丟掉它好不好,媽媽你讓我把它留下來呀……”

你讓我把它留下來呀。

你讓我把它留下來吧!

你讓我把它留下來。

讓我留下來……

遇見突然捂住嘴巴往廁所裏衝過去,因爲她覺得胸腔裏有很多的東西向上翻涌,從身體深處沿着胃,沿着食道,沿着喉嚨,貼着扁桃體貼着口腔朝上翻騰。她用盡全力捂住嘴巴直到下巴發痛,擰開廁所的門衝進去,然後用力地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那一刻世界重新迴歸安靜。潮水翻騰後重回平靜,鏡面的湖安靜地沉睡,像是再也不會擁有波瀾。

一扇門就隔開了一整段曾經燦爛曾經灼灼光華的青春。

光線迅速消失在整個年華里,像一匹燦爛的織錦,被瞬間漂白了顏色。

“那個小姑娘怎麼了?火車都會暈車啊?我看她很難受的樣子。”

“是啊,剛她衝進廁所去的時候我看到她一雙眼睛裏都是淚水。”

“好像是獨自一個人呀。”

“離家出走吧?真可憐……”

“或者被男朋友拋棄了吧?”

“嘻嘻,你小聲點兒……”

靠在窗戶上慢慢地睡過去,間或醒來,看到天色完全暗下去,然後再醒來,再睡去,又看到天色亮起來,再暗下去。心裏很空曠,像是學校空曠的籃球館,一隻籃球孤單地在地上彈起又落下,砸出空洞的聲音。

閉上眼睛就想起青田。其實在走之前遇見去找過青田,因爲畢竟要離開這裏,一些話即使再難開口都要講,生根的植物也會拔地而起,那些話就像是貼着皮膚生長的另一層皮膚,在說出去的一剎那就會拉扯得血肉模糊萬般疼痛。

可是繞不開。走了再遠的路依然像鬼打牆,千迴百轉地迴歸命運的岔口,天光泯滅,烏鴉沿着低空飛行。

很多的畫面來回地亂閃。遇見想起自己走進房間,看到青田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握在一起,撐住額頭,聽到遇見進門的聲音,擡起頭來,輕輕地說了聲:“坐會兒吧。”

青田伸出手在自己身邊比畫了一下,結果擡起頭卻看到遇見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拉了張椅子坐下來,於是青田伸出去的手就僵在空氣裏,好一陣沒有拉回來。

然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沉默。

遇見想起青田半夜曾經因爲自己發燒而跑出去買藥,是在冬天,他太過匆忙以至於忘記了披大衣,結果是藥買回來兩個人一起發燒,然後一起在家裏躺了兩天,躺在牀上,你看我我看你,越看越覺得好笑,甚至都忘記了生病帶來的難受,遇見第一次覺得生病都是這麼開心的一件事情。

還是沉默。

遇見的手指因爲太過用力而發疼。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壓疼了指骨。這個戒指是自己生日的時候青田送的,是他用一塊很普通的白銀自己敲打出來的,因爲以前沒有做過這樣複雜的東西,還被錘子砸破了手指。遇見還記得他用裹着紗布的手指拿着那枚戒指送給她時的情景,如此浪漫的場景可是青田那個笨蛋只是一直重複地說着“血汗結晶啊徹底的血汗結晶啊”和“痛死我了痛死我了”等毫不應景的句子,如同頑劣的小孩喋喋不休。遇見都要放棄內心的浪漫憧憬時,青田突然伸出手把她摟進他的夾克裏,他用留有一些胡茬沒剃乾淨的下巴貼了貼她的臉,說:“以後你拿着這個簡陋的小玩意兒,隨時可以來找我換一枚真正的鑽石戒指,有效期一百年。拉鉤。”

沉默像是生了根。

遇見擡起頭看到青田眼睛裏開始變得潮溼,於是她心裏突然覺得非常難過,像是有人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踐踏。在那一瞬間,她決定放棄離開。她想,也無所謂是不是要像電影裏那些矯情的場景一樣一定要男主角說出“你留下你別走”的煽情臺詞纔會留下來,因爲她肯定,在青田心裏,一定在無聲地吶喊。在遇見剛剛要開口說“青田我不走了”的時候,青田突然擡起頭,他說:

“抱歉我不能陪你,你去北京後,也要加油。無論有沒有人陪在你身邊,你都要勇敢。”

那一瞬間,遇見覺得世界似乎歸於原始,一切都失去了它的意義。包括離開,或者是留下。

遇見關上門的時候沒有回頭,她似乎一輩子都是這麼頑固地活着,永遠都沒有回過頭去看以前的路。她曾經對立夏說過她不喜歡回首過去,因爲她知道,只要人對過去有着流連,那麼面對未來,就會比較軟弱。可是,如果那個時候遇見回過頭去,她就可以看到青田那張憂傷的臉,以及他大顆大顆砸在地板上的眼淚。

無論有沒有人陪在你身邊,你都要勇敢。

對面鋪位的人翻了個身,咳嗽了一下,然後繼續睡去。遇見擡起手看了看錶,快十二點了。今天是平安夜,整個淺川的學生應該都在狂歡吧。她想立夏傅小司他們肯定擠在桐鹿廣場,和吵鬧的人羣一起等待着鐘樓傳出零點的鐘聲。遇見朝窗外望出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她默默地數着那些雪花,一片一片一片,那些雪像是全部落進了潮溼的內心深處,融化在漸次滋生的寂寞裏。

她看着表,在心裏默默地倒計時,5,4,3,2,1……

——聖誕快樂!

人羣突然爆發出的聲音讓立夏的耳朵嗡嗡作響,甚至都聽不到身邊的傅小司在喊什麼,就像是噪音很大的電視劇,只能看見裏面的主角們張口閉口,耳朵裏卻只能聽出一片嘈雜的雪花音。

而自己剛剛閉着眼睛許願的時候也沒有看傅小司在幹嗎,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許下願望。

大雪不斷地落下來,很短的時間裏面,傅小司和陸之昂的頭髮上都積滿了雪花。他們三個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周圍的行人川流不息。

傅小司轉過臉來問立夏剛纔鐘聲敲響的時候有沒有許願。

“有啊,許了很多呢,像是什麼大學聯考順利啊,父母健康啊,所有的流浪貓流浪狗都不要被凍得生病啊,我頭髮越來越長啊等等等等,甚至非常好心地幫你許了個讓眼睛越來越清晰不要永遠白內障的願望……”

“……你才白內障……”

陸之昂插話進來,一連說了十來句“沒大腦”之後對立夏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啦你個笨蛋。”

立夏突然意識到“對哦”,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於是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傅小司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拍了拍立夏的頭。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傅小司的笑容,心裏想,這個笑容真的好久都沒看到了。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剛纔傅小司拍自己頭的動作似乎有點過於親密了吧,於是臉就微微地紅起來。

陸之昂把一切看在眼裏,然後微微地笑着。

天空突然出現很多的焰火,一瞬間天空像是盛開了無數的花朵,廣場上所有的人都仰起了頭,情侶的大笑聲,焰火的爆炸聲,雪花落在樹梢的輕微聲響,孩子吵鬧着奔跑的聲音,在千萬種聲音裏,只有立夏一個人聽得到自己心裏的話:

“還好還有一個願望沒有說出來,那麼這個願望,真的能實現嗎?”

遇見看着秒針划向“12”,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了從遙遠的淺川傳來的鐘聲,像是穿越了無數的歲月和山川之後到達自己面前。那一刻,眼淚從臉上滑下來滴在雪白的被子上。她閉上眼,在心裏安靜地許了個願望。

青田,總有一天,你會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現在銷量冠軍的位置上。我不會放棄這個理想,因爲爲了這個理想,我已經放棄了你。親愛的上帝,這不是我心血來潮的臨時許願,爲了這個目標,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並且一直都在努力,你要相信我。所以,請你給我福音,照亮以後的黑夜,還有未知而漫長的路。

——1997年·遇見

從桐鹿廣場回學校的路上,立夏沒完沒了地後悔自己把願望講出來了,而陸之昂依然不停地逗她說“沒大腦啊沒大腦”,兩個人一路鬥嘴。傅小司突然插話說:“爲了讓你不那麼難過,我也把我剛許的願望講出來吧。”

立夏張大了口擺擺手說:“不用不用,何必陪葬。”

傅小司說:“因爲我剛許的願望已經實現了。我剛剛看到我媽媽傍晚發給我的短消息,她告訴我,她收到上海寄過來的入圍通知了,我進入了津川美術大賽的決賽。”

在小司講完這段話的一瞬間,陸之昂和立夏同時張大了嘴:“津!川!美!術!大!賽?”即使冷風倒灌進去也不能讓他們把嘴閉上,因爲真的太驚訝了。

津川美術大賽。

也難怪陸之昂和立夏會那麼驚訝。因爲去年的第一屆津川美術大賽幾乎把整個中國掀翻,獲獎的學生除了可以直接進入美術學院深造之外,無數的出版商也開始介入,積極運作這些天才們的畫集,一時間全中國出現了無數年輕的畫家,速度之快影響之大,讓那些上了年紀的美術家們跌碎了眼鏡。這些年輕人的畫集一經出版就在全中國開創了美術畫集出版史上的紀錄,每天都有銷售紀錄被刷新,所以,第二屆的津川美術大賽,在還沒開始舉行的時候就吸引了差不多全國所有媒體的注意力。

小司用手把兩個人張開的嘴巴合上,可是沒用,兩個人又張開了。傅小司嘆口氣,攤了攤手,說:“好吧隨便你們,吃驚完了就告訴我。”

然後陸之昂就開始不斷地重複“太了不起了”這句臺詞,一直重複沒完沒了。其實小司在看到那條短消息的時候比誰都要激動,心裏似乎響起了一種可以穿透一切的聲音。

小司對陸之昂和立夏說:“決賽時間是在寒假過年之前,你們兩個陪我去上海好麼,就當是去玩。”

陸之昂用力地拍着傅小司的肩膀說:“好的好的,完全沒問題,我還可以幫你背畫板和顏料,讓我當你的助手吧,小司大明星!”

傅小司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揮着手說:“問候你大爺。”

陸之昂說:“有什麼不好意思啊,你肯定拿一等獎啊,然後全中國學美術的孩子都會知道你的名字,太強了,小司你是我的偶像啊!要我幫你提鞋嗎……”

傅小司沒有理會陸之昂,讓他一個人在那裏發神經,回過頭去想詢問立夏,結果看到立夏爲難的表情。於是他微微低下頭來靠近立夏,說:“立夏,你陪我去麼?”

立夏一瞬間想了很多的事情,最後終於鼓足勇氣問了一句:“去上海需要多少錢?我先看看我夠不夠……”

傅小司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這讓立夏有點懊惱。不過傅小司馬上停下了笑,然後指着陸之昂說:“你告訴立夏,你的那句口頭禪是什麼,剛好可以回答立夏的問題。”

陸之昂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憋了半天然後終於講出了“老子有的是錢”這句非常欠揍的口頭禪。說完之後就拼命解釋說這句口頭禪僅僅用在小司批評他亂買東西的時候。

立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而小司微微笑着,溫柔地說:“一定要剝削陸之昂,他有的是錢。”

立夏也笑起來,因爲她看到小司開心的樣子心裏突然充滿了感動。小司的眼睛又變得格外清澈和明亮,立夏心裏也不由得想,說不定小司真的會變成一個大明星呢。

風雪依然沒停,三個人互相打鬧着往回走,周圍的空氣都隨之變得微微地發出溫暖的氣息,像極了春天馬上就要回歸的樣子。

立夏心裏默默地想,遇見,我還沒辦法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不過,如果你知道了也一定會爲小司開心吧。我們都要加油,在每個人自己的道路上,像你不斷地告訴我的那樣,勇敢地前進。我會像我保證的一樣,在以後的路上,在離開你的日子裏,變得越來越堅強。

大雪覆蓋沿途。年輕的笑容。飛揚的青春。

公園關上了大門,一切迴歸無聲的寂靜。在大雪的覆蓋下,誰都知道有新鮮的種子開始萌芽。最終刺破果殼,朝着凍土般堅硬的大地紮下深深的根。我們都無比地堅信,風雪再寒冷,冬天再漫長,都無法阻止溫暖的迴歸。

可是所有的人都忘記了,春天再逼近,也無法阻止下一個冬季的來臨。

可是至少時光在這一刻是幸福的。

平安夜的時候總是有白鬍子的聖誕老人站在窗戶外面或者爬上高高的煙囪,沒有人會認爲他是小偷。

平安夜的時候總是有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了手中的微光,照耀了所有平凡而微茫的幸福。

平安夜的時候總是有雪人站在人們的喧鬧逼近不了的安靜角落,在黑暗裏小聲地哼着歌曲。

平安夜的時候總有很多的氣球紛紛升上天空,在煙花的背景和悠揚的風笛聲裏越升越高直到消失不見。

平安夜的時候總有耀眼的燈光和熱氣騰騰的晚宴。

平安夜的時候總有很多的祕密悄悄蔓延在心裏。

這些都是世界在這一刻顯得幸福的原因。

事隔多年,我回憶起高三在淺川度過的聖誕節,心裏都會充滿無法表達的情緒。那天小司充滿光芒的眼睛依然反覆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如果時光倒轉,一切回到最初,如果傅小司沒有參加那個比賽,如果遇見沒有離開,如果陸之昂不是陸之昂,如果我立夏不是立夏,如果一切都可以選擇重新來過,那麼,我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那些小說裏頻繁出現的“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等詞語所指的情形原來真實地存在着。可是我知道,哪怕耗盡生命,我都不能讓時光倒流一秒。我們輸給命運翻雲覆雨的手掌,摔得遍體鱗傷。摔得遍體鱗傷。

小司,如果重新選擇命運,我們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

——2004年·立夏

八年級:遲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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