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作文

母親老了。我突然地原諒她了，其實也不能算是原諒，因爲母親並未犯錯，而是我一直將自己的錯誤推給了她而已。

生日那天，我下了決心，主動帶母親去一家環境比較典雅的餐廳吃飯。餐廳不算特別大，也不能算特別高檔，但那從角落裏流泄出的音樂還是如同絹紗一般柔柔的，涼涼的，比小巷裏的煙囂那要好上太多。母親沒說什麼，只是用着餐，但是我知道她很滿足。望着她掏出紙巾胡亂地擦去嘴邊染上的油污，掏出那個她隨手帶的破皮包，我的思緒一下子就隨着她的動作飄了出去。

小時候對於母親最大的印象就是她帶着一個隨身的皮包，有些乾枯的頭髮被隨意地捆成一團，攏在一邊。上國小時一直不喜歡她在校門口等我，總讓她在離學校有點兒距離的地方等我，彷彿這樣做能掩飾住什麼。在人羣中一眼望見她的背影，有些可笑的是我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上前打個招呼，而是裝作沒看到她一般轉身離去，那背影，在那時看來，彷彿帶有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不知道我對母親懷的是怎樣一種感情。同情、憐憫、抑或是嫌棄？我的家境並不富有，母親是基層工人，賺來的錢只夠勉強維持這個家罷了。她從不曾買過什麼裝飾品，自我記事起，她就一直挎着這歷經了無數歲月的皮包，從未更換過。

其實有一段時間我很厭惡她，尤其是那個皮包，有事沒事地總想往皮包上踹上兩腳，母親有時候也會帶我去稍高檔些的餐廳吃飯，但那若不是迫不得已，我是鐵定不會答應的。

記得有一次去了一家中餐廳，我親眼看見，那傳說中和藹可親的服務員一臉嫌棄地望了一眼我和母親，我忍下所有情緒，替母親將皮包放在椅子上。

我默默地吃着，極力蓋住心中的翻騰，將視線移向窗外。窗外衣着華麗的人羣移來移去，彷彿一個巨大的方塊。一位穿着精緻，手提包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女人正好走過，我不着痕跡地望了望母親，反感壓也壓不住地涌了上來。

吃完飯時，母親又拿出壓在包底的一張紙巾，動作頗有些粗魯地一擦，然後隨意地將紙揉成一團，丟在了桌上，惹來了周邊一些小朋友嫌棄的目光。

結賬時，母親打開了皮夾，一不小心，弄得裏面的各種紙抽身而出，滿天飄揚。滿是褶皺歷盡滄桑的5元、10元零散紙幣稀稀落落地飛到了桌椅下。而母親精心收藏起來的那些發票、優惠券什麼的也被帶了出來，這一系列動作，不知引來了多少詫異的眼光。

我當時只感到無盡的羞愧，以至於我連手也懶得伸出，甚至連頭都不敢擡起。掛在頭頂上原本溫馨的的燈光此刻彷彿無情地揭開了我們的傷口。母親的笨手笨腳或然在餐廳裏也屢見不鮮，但我還是覺得很尷尬。

隨即，我又看到了母親從零亂的紙張中擡起來的頭髮。有幾根髮梢已經悄無聲息地變白了，跟桌上疊放的那一沓雪白的餐巾紙一樣。彷彿冰雪塵封了她的歲月，徒留下滿發滄桑。一種澀澀的情緒頓時掩蓋了那無厘頭的尷尬。

母親顯得有些侷促。自從那件事以後，她不再經常帶我去這些餐廳吃，即使去了也極爲小心，生怕弄錯了什麼。然而過於小心謹慎顯然也不是什麼好事，比如剛剛，動筷時她想把杯子拿遠一點，卻不料沒拿穩，弄出一大片聲響。

我有些無奈地看向她不知所措的臉。“媽媽，沒事，只是吃頓飯而已。你大可隨便些。”說完還給她示範了一下。

結賬時營業員滿臉笑容地遞給了我一張優惠券。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那單薄的小紙片就到了母親粗糙的大手上。她看了一會兒，認真地對我說：“優惠券是有使用日期的，你給我記住了，別白白浪費掉。”邊說邊將它放進自己包裏，仔細地存好，彷彿這是什麼值錢的珍寶一樣。剎那間，我又燃起了想要指點她的慾望，卻不知爲何，又熄滅了。我默然，陪着她在華燈初上的夜裏步行回家。

愈來愈濃的月光透過窗子傾泄了整座房子，溫柔卻又清冷的銀光將窗子照得清晰無比。母親將我的行李打包好，拎到門口，我看着她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一樣，打開櫃子，用她並不高挑的身軀艱難地夠着櫃子裏的衣服並取了下來，然後又重新打開行李箱，想彎下腰把它們塞進去，卻愣是十分艱難，試了幾次才成功。只見母親無奈地捶捶腰，然後一聲不吭地繼續手頭的工作。突然間，我無聲地流下淚來，母親那彎下腰的背影漸漸融合在月光中，同時也定格在我的心裏，刻出了一塊悲涼的痕跡。

我有些急速地走到窗邊，街道的繁華映在窗裏，我清楚地望見窗裏那雙空洞的眼睛，看着人們在鬧街上走來走去，在各個店鋪裏來回穿梭。不知過多久，我纔回身。屋子裏已沒有人的影子，皮包的位置也空空蕩蕩。隨即看到母親留在茶几上的一張字條：“媽媽去買點吃的。你先把藥喝掉。”

恍惚間傳來了開鎖的聲音，我下意識地看過去，母親正拎着一大袋食品和兩箱牛奶匆匆進來。我緊緊地攥着那張紙條，跑了過去，將母親手中的東西接過來，放在了一個月亮可以照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