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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期作文1000字

歸期作文1000字

三十年後,站臺將空無一人。大風捲起飛雪,黃沙旋轉,倒懸的站牌將骨質疏鬆般喀喀作響。在悠長的汽笛聲裏我回過頭,而他們將一如既往,魚貫而出,隨即向站臺盡頭一擁而去。我將凝視他們,他們仰起微笑的臉,凍得通紅的臉,被車票映着猶如藍天白雲的臉。我將在煙霧繚繞中走向檢票閘,投身於手持蘋果手機正同孤寂鏖戰的人羣,並再度令自己篤信他們握有勝算。在那時他們將隨風消散,全中國最後一趟綠皮火車,將會隨風消散,那時,與往昔水火不容的現今將洶涌而來;而我將孤身一人,走向檢票閘,頂着風雪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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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票員俯下身來,查看我遞上的車票。“大姐,您自個兒?”我聽見他說,“聽口音,南方的?”

“哎。”我說。“家裏人擱南方呢——得回家看看,老房子要拆。”

“趕明兒都得拆。”他說。我聞見一股煙味,在那一刻。忽然什麼東西從頭頂壓下來,我擡頭,看着一連串菸圈爭先恐後,連綴成一串,向着瑰紅的天際靜靜飄去。星辰似的,一點火光顫動,開短途汽車的託着塊廣告牌,方方正正,黃底紅字,睡眼和棉襖一塊兒耷拉着。晃晃悠悠地他過來,他張開嘴,上下脣裂開,最頂上一圈白煙四散開去,遠處響起爆竹聲;我走了兩步,又回頭,他們興高采烈,他們疲憊不堪,他們手牽手猶如長城,滿面春風,一浪接着一浪向這裏涌來。我拉着媽媽的手,一蹦一跳——我拖着行李箱,步履蹣跚——我閉上眼睛,又睜開。那司機還站在我跟前,伸着倆胳膊,在寒風裏我們哆嗦個不停。

“到彰武。”我說。

曾經彰武五彩繽紛,彰武花團錦簇,曾經彰武在四面八方放出不容忽視的光芒。儘管無論春夏秋冬,那裏風聲呼嘯,儘管源於內蒙的細沙總在大路上積起一層,儘管藍天之下白楊蒼灰,歪斜的磚房散亂如草垛,四十年它仍舊是一個夢想,一處避風港,一個旋風般忽明忽暗的烏托邦。在車裏我想起學生時代,在課桌前我曾想象二三十年後,我會搭乘短途汽車,回到彰武,途中想起學生時代,那時我奮筆疾書,那時亞熱帶的黃昏來臨,暮色猶如萬千根直指牙縫的書籤。我生在遼寧,三歲舉家遷往浙江,除了長輩繪聲繪色的描述,除了零星幾次短暫的回鄉,我沒有任何能瞭解北國的途徑。但那時我想起它,數學題與注視令我頭昏腦脹,那時我想起低矮的草綠的樓房,想起一排灌木,泥牆上電話號碼雜亂無章,姥姥慢騰騰踱步,擦去塑料桌布上的積沙。他們碰杯,他們抓起薰豬蹄,他們打開門朝我露出笑容,朝我晃動着燈火般喜氣洋洋的臉;那時我還沒被回憶打垮,我想象豐富,那時我想着自己走進房間,摘下圍巾,姥爺立刻從牀上坐起來,眼裏閃閃發亮,兩條腿慢慢從牀沿上伸下來。那時我想着,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駕駛位傳來咳嗽聲。整輛車顛了一陣,車頂上打芭蕉似的砰砰響。我向窗外看去,驀地惱火起來,在顛簸中我喊着,要他把車停下來。“您咋地啦?落東西啦?”他問,一邊照做了,但是“不是”——我皺起眉頭,語氣挺硬,“你開哪兒來啦?阜新市裏?我要去的是——”

“不是彰武嗎?”他接口,點着了一支菸,好像有點兒得意又有點兒遺憾地,指着一幢摩天大廈,“早變樣啦,您多少年沒回這兒了?還能跟早先一個樣式不成?”

車又開了。我住了口。三十年前我想象豐富,肩上記憶輕如鴻毛,三十年前未來廣袤如同東北平原。三十年前我其實早已想到這一切,我看見撲克牌漸漸卷邊發黃,隨後從指間憑空消失,看見脊背飛速彎曲,皺紋凹陷復又展平,孕婦身邊孩童轉瞬成人。在繡花枕上我感到恐懼,不是因爲黑夜,而是因爲黑夜必將變成白晝,流水必將凝固成冰,此刻身處的房間終將化作一捧塵埃。不同的過程將推向相同的結果,儘管我們諱談這一事實。人人都具有預言的能力,而三十年前,我曾在樓道口停留片刻,轉頭看着我——四十六歲的瘦小婦女——從錢包裏掏出四十塊遞給短途司機。

此時此刻,我仰頭看向四層的樓房。樓道口的木門腐朽了一半,“辦證”或“修下水管道”的噴漆字樣已經模糊不清。耳邊傳來拆遷辦主任的聲音。工地的方向傳出不絕於耳的噪聲。“您五分鐘後到?好的。”我對着指甲蓋大小的移動電話說。“我在樓下等您。”

我同主任握手,寒暄一番後,兩人一同上樓。穿過吱呀作響的木門時,我想到友情,道德評判,想到樸瑾惠,暗戀與立體幾何。十幾次我走過這裏,疲憊而快樂,既因即將到來的見面而興奮,又因幾日後同樣近在咫尺的分別而沮喪。在那時我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那時我滿懷憧憬,經常陷入美好的遐想。拆遷辦主任走在我身旁,我掏出鑰匙。“您二女兒要大學聯考了吧?”隱隱約約我聽見他問。“是,”我回答,“她數學不好。”

屋裏昏暗又髒亂。我進門,姥姥迎上來,蹲下身給我找拖鞋。我進門,玄關處空空蕩蕩一片,身後的姚主任問我用不用換鞋套。我知道這是客套話,地上都是沙子,這裏很久沒有人打掃了。“您跟我姥姥一個姓,”我又說。“那可真巧,”他漫不經心地,“您上回說那賠償方案——”但我沒有聽他的。我環顧四周,養着滴水觀音的花盆不見了。寫着“壽”字的掛曆不見了。總塞着各樣瓜果魚肉的小冰箱不見了,姥姥以前總從那兒給我找飲料喝。姥爺自己做的長桌不見了,他沒生病前最愛做木匠活。鍋碗瓢盆擺得到處都是,在竈臺上,洗衣機前頭的架子上掛着硬邦邦的毛巾,那時候姥姥站在我旁邊,捧着塊藍底帶星星的,非要等我洗完臉給我擦……“欸呀,我都多大了,您還把我當小孩兒哪?”她眯着眼睛笑,“你才三歲,哪兒大呀”……送我和媽回南方的時候,姥爺在屋裏走動,忽然指着那盆花,給我講起他怎麼好不容易把它養活……可那盆花不見了。房間裏仍然瀰漫着他們倆暖融融的芳香的味道。可那盆花不見了。

“給您城裏補一套房,還湊合,”主任又發話了,我在屋裏轉悠,他就一直站在那面鏡子旁邊,“賠償金……您看,是不是高了點兒,您也不住這兒。”我聽見,就在原先姥姥姥爺的臥室門邊上,回過頭說,“我倒覺得十萬左右也不過分,”他抽了口煙,搖着頭,我緊接着又補充,“賠償合理,您要拆咱也樂意,但您說這地段……”這時我瞥了眼室內,就忘了之前打的腹稿。那張牀還在。

我走進屋。姥姥坐在矮凳上納鞋底,對面茶几上,電視裏放着家庭倫理劇。姥爺躺在粉紅色的牀單上,側着身,戴着老花鏡,手裏拿本我送他的《中國國家地理》。桌上放着一對雕塑,老頭兒老太太坐在搖椅上,一個看報紙,一個織毛衣。撲克牌散亂在方桌上,桌邊擺着三把椅子,以前我們就坐那兒玩“四幺四”,他倆稀裏糊塗把大牌亂往桌上砸。我走進屋。拆遷辦主任等着我答覆,可我急着找姥姥的首飾盒,姥姥的毛主席語錄,姥姥蓋着細紗布的電話。上高中那會兒我住校,一週回一趟家,每回給他們打電話,他倆都搶着接。以前我總是暗自落下淚來,掛下電話以後。但現在我呆呆站着,好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似的。

“您說得對。您看着辦,愛怎麼着怎麼着。”心不在焉地我說。“——但是,三萬未免也太少了一點。”我看見北方冬日涼颼颼的陽光,透過不復存在的窗簾照射下來。我看見三十年前自己站在相同的位置,渾身發抖,望着牀單牀墊消弭於無形,使骨架般醜陋的牀板暴露出來。他們總是在等着,在這裏,在什麼地方,等我突然想起來,打個電話過去,等我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從千里迢迢的浙江回家一趟。這裏是我家,遼寧纔是我家,多少年來我變了口音,變了習慣,我在南方讀書、工作、結婚生子,但夢裏我總站在大雪紛飛中,手裏提着一隻老趙頭燻雞。這裏是我家,我從來都不想離開。

姚主任看着我。他聳了聳肩,猛地吸了口氣,大步向門口走去。“那咱們都退一步,成不?您也是明白人。”

“那就七萬。加上您答應過那套房。”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他看上去不太高興,但勉強點了頭。我們握了手,站着又聊了一陣,然後出去。嘆了口氣,我鎖上房門。

我跑上樓。我轉動鑰匙,我推開貼過又撕過一副又一副春聯的鐵門。房間裏溫暖如春,櫃子裏滿滿當當全是小食品,姥姥迎上來,姥爺下牀迎上來,變戲法似的他們摸出一袋又一袋我愛吃的零食。我站在那兒,看着鏡子裏的我,矮冬瓜似的我,梳蘑菇頭的我,比他們高出一截的我,滿臉皺紋的我。我從這扇門裏,走進來,又走出去,我喊着“我回來了”和“再見”,交替往復,從不間斷。姥爺站在門口,姥姥站在風雪裏,默默望着我們。

“等你上大學了,你就自己來……”姥姥總叨咕着,怕我忘了似的,“現在坐飛機可快了,貴不怕,路費姥姥給付……”

上車的時候我聽見他們喊,讓我明年再回來,“一定再回來”。他們穿着軍大衣,裹得只露出眼睛,在飄飛的鵝毛大雪裏他們站着不動。冷風吹得眼睛疼,我搖下車窗,朝他們一個勁兒揮着手。

我退後兩步,看着天花板,看着地板和被人遺棄的木頭牀,這是我們窮其一生所達到的一切。姚主任站在門口,兩手插兜,瞅着我似乎有點兒不耐煩。這時我轉回頭去。

“不要拆……求你了,多少錢都行。”我說。他腰背筆直,不容置喙,猶如我面上細紋延伸之罪魁,鐵路國小被風沙淹沒之禍首。我聲音虛弱,兩腿瑟瑟發抖,我從未如此無能爲力,但我看着他。“多少錢我都給……求你了……別拆我家。”

當然,他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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