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想家]何處1500字作文

那年，她喪了相濡以沫的丈夫。

那年，我7歲。

時值春季，我和母親來到鄉下看望外婆。下了車，我一眼便望見了村子門口一位斑鬢白髮的老人雙手捧着一個復古陳舊的黑匣子，坐在竹製的搖椅上，聽着黑匣子裏傳出的悠長彌遠的樂音，形如枯槁一般。無神的眼睛始終望着村對面那逶迤的黛山，與街巷的人來人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次晚飯過後，外婆憂心忡忡地找到老人，開始她的專長：“依留在這做嘛咧，一個人叫咋個放心……”（你留在這兒做什麼呢，一個人叫人怎麼放心……）——原來，老人的女兒幾次打電話要老人搬到城市去住以方便照顧她。只是不知怎的，老人執拗地不肯答應，於是老人的女兒這才拜託了外婆：“阿嬤，快勸勸我媽，我工作實在太忙……沒有時間回去照顧她啊……”談話間，老人只是長嘆一聲，兩次擡眸望向遠處的黛山，空茫而幽深。

老人還是堅持留了下來。只是之後，她的眼神愈發無採。

我對她的好奇心更濃了。幾次經過她的宅院，看到的都是我初來時所見——一成不變的動作，一成不變的神態。其中一次，我追着貓咪闖進那片沉寂，看見她抱着黑匣子在搖椅上沉沉地睡去，嘴角上揚。是的，女兒待她很用心，吃喝穿住不愁，理應如此幸福地笑着。可是我分明看到了老人的眼角還掛着幾滴將落未落的淚珠，黑匣子裏放的，依然是那悽楚的曲調。

“阿公……小梅……”她夢中輕喃。

阿公？小梅？山那邊住着阿公麼？小梅又是誰？

後來我從外婆口中得知，老人的丈夫生前是村裏拉二胡的藝人，那黑匣子裏放的正是他常拉奏的《二泉映月》，他去世後便被葬在村對面的山裏。至於小梅，則是老人的女兒。“唉，也是可憐喲，想着老伴和女兒，卻嘛也見不到……”外婆這麼感嘆着。而彼時的我尚年幼無知，不愔世事。“老人這麼想他們，幹嘛不搬到城裏？至少城裏還能見到女兒啊……”我很困惑，卻無從知曉答案。只是這般的悲涼在春季的希望裏太煞風景。

之後幾次回去，老人都只是坐在竹椅上遠望。直到十五歲那年我再回故地，不同的是，已再無那尖細的二胡聲直衝雲霄，也再無那如血殘陽下的孤獨背影。黑匣子像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卻被歲月給鋪上了厚實的塵埃。那天的黃昏時分，一個女人踉蹌着走到那已是雜草叢生的門前，“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哭聲悲慟：“媽，對不起……我回來了……可你怎麼不在了呢……”我和母親有些錯愕地看着她，原來這個女人便是老人心心念唸的“小梅”。然後恍惚間突然意識到——老人也去世了。

女人的哭聲逐漸式微，直到我和母親進了外婆家，我還能依稀聽見她的抽噎——“你還在多好啊……我早該抽出點時間回來看看你……明知道你那麼想念爸爸……”

老人是否也在山那邊，沉沉地、沉沉地睡去？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這種靜默就像是曠古的風，在大漠裏瘋狂地嗚咽，然而不管有多悲愴，都無人聽。不過我想，她在臨走前許是釋然地笑了吧。也是，她懷鄉又懷人，又怕丟了記憶，只好窩在過去的時光裏，不肯離去。只是盡孝的女兒沒有發現笑後的孤寂。這種“無處話淒涼”亦太折煞人。

“天南雁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我不覺想起元好問的詞。老人生前念着亡人，又希望女兒能在身邊；死後她終於能與丈夫相見，卻留女兒獨自悔恨與懷念。大概人們便是如此吧，直到瀑布水順流而下、蒲公英種子四處安家——時間靜默着消逝，港灣覓不得小船，而小船一番遊蕩後才突然發現已不知何處是停靠的港灣。

我看着同樣沉默不語的母親與外婆，鼻子一酸——

幸好，你們都還在這裏，在我身旁。

高二:劉琳穎